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方方:从此再无机会慢船行走怅惘回想

空间作者 二湘的十一维空间 2020-09-04


作者旧照社会要融合,人民要交流,于是,坐船往来于长江和汉水,在很长的时间中,都是武汉市民日常生活的重要内容。

坐船过江
文/方方


有江河,就有两岸。有两岸,便有渡船。比较起荒野乡间偶尔摆渡过河的小船,城镇之间往来,显然密集得多,而相对固定的轮渡自然也就应运而生。


武汉这个地方,早年是双城夹江。这双城,指的是武昌和汉阳两大城镇,两镇之间所夹河流是长江。早在夏商时期,武昌便有较大的居民点,汉末时期,已成商镇。而汉阳的建城历史似乎更早,只是它被称为“汉阳”这个名字要稍晚一点。到唐宋时代,汉阳的市镇便已呈繁华之态。当年百姓往来于两镇之间,均以木船为渡。那个时候,汉口还没有出现。


地理课本告诉我们:汉水是长江最大的支流,它在明代成化年间,突然改道,从龟山脚下汇入长江,生生劈出了汉口一遍平展土地。随着时间推移,百姓的迁入,长江北岸的汉口荒滩渐成闹市,形成繁华的汉口镇。而武汉也由双城夹江一变而为武昌、汉阳、汉口之三镇鼎立。由此,武汉便有了它独特而壮丽的景观:两条大江从穿城而过,在城市中心地带合流。两条巨大的河流让城市拥有了多处河岸。


武汉三镇也因地理位置形成各自特色:汉口因商而起,商贸活动频繁,店铺多如牛毛,故为商业区;汉阳因张之洞时代,兴办工业,故多厂房,为工业区;武昌因衙门官家在此落脚,多机关多学校,故为文化区。


社会要融合,人民要交流,于是,坐船往来于长江和汉水,在很长的时间中,都是武汉市民日常生活的重要内容。


最早的轮渡,自然是由渔民开始,捕鱼之余,发现城镇人口越来越多,要过江的人也越来越多,于是改渔船为渡船。由不定时,而为定时,由随机而为固定。武汉人称“小划子”。以小划子摆渡,占据着武汉轮渡史的大半时间。这是民间自发的渡江方式。长江江面阔大,江水汹涌,摆渡的划子,要闯激流,绕旋涡,从武昌到汉口,行船一趟,至少一个多钟头。江水茫茫,生死在天。但有风雨来,哪怕是天大的事,划子也得停摆,所有人都只能望江兴叹。


工业革命后,铁船替代了木船。租界兴起,轮渡开始公司化。据资料记载,最早的轮渡公司创办于1896年。两艘蒸汽轮船由此定时往返于武昌和汉口之间。武汉人亲切地称其为“小火轮”。随着工业的日渐发展,城镇的日渐繁华,小火轮也越来越多,轮船局也就应时而生。


上世纪二十年代,长江上已劈有五条轮渡航线、二十多艘轮船往来于三镇之间。那些过往的小划子,虽然被抢去了主力乘客,但因四岸随机渡江者多,它们仍然活跃在长江汉水之上。只是,无论是小火轮,还是小划子,面对浩浩长江,它们仍然显得弱小无助。风雨稍大,停航便是必然。又因江面开阔,江水汹涌,夜晚也绝无船行。

图片来自网络


这一切,都是江上无桥时代的旧案。



两江隔出多岸,往来必须轮渡。三镇间因此也时有戏剧性事件发生。


辛亥革命那年,位于江南的武昌,被清庭所逼,迫不得已,临时起义。起义时间在晚上。武昌城里火光四起,枪声响了一夜,惊醒了江对岸的汉口和汉阳。却因长江汉水阻隔,轮渡夜间停航,诸多起义骨干都被挡在了两江对岸,望水兴叹,市民们亦只能隔岸观火。据说那一晚,汉口的江滩站满了遥望武昌战事的人。及至天亮,革命者们坐着轮渡赶到武昌时,起义已经成功,延续中国几千年的帝制就在那一夜宣告结束。


还有一个传奇,讲的是上个世纪三十年代一个艺人爆红的过程。一个汉剧名角去武昌游玩,结果,天下大雨,轮渡停航,名角无法渡江,而在汉口的舞台当晚又有她的戏。在等不来名角的情况下,戏班班主只好安排一个年轻徒弟上场顶替。却不料,年轻徒弟竟一炮而响,从此走红汉口。一连几天,汉口人都在议论此事。我曾经写的一部长篇叫《水在时间之下》,写此书时,查阅汉剧历史,发现这类事,在武汉,因江水之隔,轮船停航,导致一个人改变命运的事还真不老少。


我在写另一部长篇小说《武昌城》时,查阅资料得知:1926年,北伐军包围武昌城。城外人进不去,城里人出不来。时间长达一个月之久。经过汉口商人出面斡旋,几轮艰难谈判下来,守城的北洋军终于同意放出城中妇孺,出城就食。轮船公司于是派了几艘小火轮欲接出城的武昌市民渡江避难。不料深怀恐惧的市民们,逃出城外,见船便一涌而上。导致停泊于江边的一艘小火轮翻沉江底,导致更多的人遇难。


唉,载舟覆舟,救人伤人,都是江水。


 

自有记忆起,我就住在汉口,并在那里生活多年。很小即知:武汉三镇,各有分工。想要游走,难度颇大。当年交通不便,无论去汉阳还是武昌,都要坐轮渡,因而我也很少去过武昌和汉阳。纵是在修建了汉水大桥和长江大桥后,轮渡依然是武汉重要的交通工具。因为,没有轮渡,汉口人到武昌,必须先过汉水大桥,再过长江大桥,绕得弯子就太大了。而直接由汉口坐船到武昌,无论船票和时间,都节约很多。


尽管比之以前的小火轮,轮渡船只有了极大改善,夜间亦可行船走水,同时,又有长江大桥飞架连接,老年人对三镇往来的便利,赞口不绝。但是,我这一代人,仍然觉得搭车乘船十分不便。因此,我住在汉口,能不去武昌就绝对不去。

图片来自网络


我对过江轮渡印象最深刻的一件事,来自我的大表哥。那还是在文革中的1972年,那年九月,我的大表哥从老家来到武汉。据说,他家里已经过不下去了,他的父亲尚在台湾,他的母亲贫病交加,兄弟姐妹亦都苟延残喘地活着。无奈之下,他来武汉寻找他的姑姑和姨妈,试图获取一点援助。我的母亲便是他的三姨。


只是。特别不幸的是:他来的头一天,我的父亲突然去世,我们一家人正处于悲痛欲绝之中,完全顾不上他的到来。唯一能做的,就只是让他留宿我家。于是,大表哥从我家去江对岸的武昌寻找他的姑姑。大表哥自己身上本来也只有几块钱,却在过轮渡时,被小偷窃走。他在姑姑家,寻援未果,仅有的钱又被偷,大表哥回到我家时,除了满脸悲愤,还有满腔怒火。


第二天,他再次踏上过江的轮渡,他将一张报纸塞在裤子口袋里,然后保持警惕。果然,又有人到他身边磨蹭,对他的实施偷窃。有备而来的大表哥,一把抓住了伸向他口袋的手。然后他就在船上把那个小偷狠揍了一顿。大表哥回来讲述这些时,脸上有了些得意,他显得很解气的样子。


那一年,我还是一个高中生,我在大表哥的讲述中,对轮渡多出一种恐惧。几年后,当我考入了座落在武昌的武汉大学时,第一次上船,脑子里浮出的便是大表哥讲述的场景,抱着怀疑,留意船上的小偷。但其实,显然我是多虑了。


我上大学的那一年是1978年,在求学的四年时间里,我不停地坐轮渡往来于两岸。奇怪的是,我几乎没有遇到一个小偷。或许偷盗大表哥年代的小偷们也已经成家立业,不再从事这一行?更或许,对于我这样一看便是学生的人,小偷根本懒得正眼瞧一眼。


在我常坐轮渡过江时,已是上世纪七、八十年代。武汉的轮渡已经多达十几条航线了。渡船也远不似以往那样脆弱。它不再惧怕风雨,只要不是暴风骤雨,一般情况下,都不会停航。夜间要到乘客很少后,方才收班。过江的速度,大大缩短,离开趸船,勿需半小时,即抵对岸。


因为航线繁多,我的选择便很多,我可以从汉口的王家巷码头上船,亦可以从江汉关码头上船。两船的目的地,都是武昌汉阳门。多数的时候,我会选择从江汉关渡江,因为那一带紧挨英租界,数幢石砌的高楼矗立周边,给人很多回味。


江汉关码头是以紧临长江的江汉关而命名,而汉阳门码头,则是武昌城十大城门之一的汉阳门而命名。这两处都是老武汉人来客往的繁华之地。


无论是汉口,或是武昌,码头大门口都有出售船票的小窗口,所谓船票,不过是一个红色的圆形塑料牌,钱币大小,六毛线一个。交出圆牌进码头,到趸船上候船。汉口的江滩,在枯水季节里,要走很长的跳板,才能到趸船上。通常在趸船上平均要等十分钟左右,对岸的船靠岸,客走空,此岸才会放行乘客上船。


轮渡永远人满为患。无论是底层的内舱和二层的外舱,永远挤满了人。船的中间有几排椅子,但我能抢到椅子的时候很少。实际上,我也更愿意站在船舷边,看江上风景。如果有伙伴同行,在船上聊天,也是特别愉快的事。但是在冬天,寒风凛冽,人们便都愿意挤在船的底舱。


轮渡航行时间很准时,它从不等人,掐着时间走。天气温暖时,坐船过江,是件相当惬意的事。站在船栏边,看着轮船劈开水面,船过之处,像一把锐利的刀,将平展的江水开肠剖肚。翻开的浪便白花花地沿着刀口朝着两边翻卷去。但只是一会儿,被船犁开的刀口便愈合得天衣无缝,就仿佛从来没有过经历过什么一样。长江的水太浩大,如不走船,你看到的水是涌动式的,而并非一个浪头追打一个浪头,它经常看不到浪花翻滚。纵然如此,站在船上,仍能感受得到暗流强大的推力。


武汉的轮渡,从江汉关到对岸的汉阳门一线,最是好看。人在船上,能看到龟蛇两山上的成片的绿树。我上大学时,蛇山上尚未建起黄鹤楼,而龟山上也没有电视塔。很养眼的两座山,被一架大桥牵起。而汉水也正是在这一段航程中汇入长江。


汉水是清的,长江是浑浊的。两水两汇时,又搏击又融合,水线清晰,蓦然间就会让人感动。汉江入口的南岸嘴,现今满是绿树,但在当年却是低矮的居民房屋,因为离水太近,一但洪水来临,立刻水漫街头。夏天过渡时,可以看到长江的水面无比阔大,而汉水入江口亦像喇叭一样,撑大着水口。位于汉阳的晴川阁紧贴着南岸嘴,与武昌的黄鹄矶遥遥相望。有点颓败,又满是沧桑。那副残破面貌,反倒让人觉出岁月风尘。


那时候,黄鹤楼还没有建筑,山头除了树仍然是树。曾经有人问我,你最喜欢武汉的什么地方。那时候我就回答说,最喜欢坐在入江口,看汉水汇进长江。看两水的搏击。看黄鹤楼和晴川阁,脑子里会浮出“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”这样的诗句。这时候,会觉得自己与诗人诗心都相距很近。

摄影:吉它木影


其实,坐船过江次数多了,眼前一切景物,都如同无物。站在船舷边与熟人聊天或是坐在船上看书,这样的时候,似乎更多。



现在谈轮渡,已然是在怀旧了。自从长江二桥修建起来后,似乎武汉隔不多久就会有一座大桥冒出。我生活在此,都不知道长江上到底有多少座大桥了。有了桥,人们逐渐习惯长江汉水一驰而过的速度,把江面上有风景却慢节奏轮渡几乎抛弃。只有旅游的人,或者喜欢悠然行路的老年人,才会在无事时,走到码头,坐着轮渡到对岸去。而现在的渡船,也已不是缓慢行驶的轮船,而是新型的快艇。它像从水面飞过一样,十分钟不到,便已靠岸。慢船行走时的风景以及在船舷边望着江水怅惘回想自己一生的时光,从此再无机会。


注:本文写于2019年。

~the end~

作者简介:

方方:原名汪芳,祖籍江西彭泽,生于江苏南京,现居武汉,中国当代女作家,代表作《水在时间之下》《万箭穿心》《风景》,最新长篇《是无等等》,新浪微博“方方”。本文经方方授权发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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